,偏殿。
时值深秋,晨光熹微却穿不透长安城上空沉沉的铅灰色云层。
殿内光线幽暗,几盏巨大的青铜烛台燃着明烛,火光跳跃,在悬挂于整面墙壁的巨幅舆图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。
那舆图之上,河北、中原的广袤土地,已被刺目的朱砂笔狠狠圈画,如同凝固的血痂,宣告着新的归属。
王维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,脚步声渐行渐远,最终被殿外呼啸而过的秋风吞噬。
殿内重归寂静,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裴徽自己几乎不可闻的呼吸。
他并未转身,依旧背对着空旷的殿门,负手而立,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,凝视着眼前巨大的舆图。
朱砂的痕迹在微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,河北、中原——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,如今已牢牢攥在他的掌心。
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黄河的蜿蜒曲线,冰凉的丝帛触感下,是滚烫的权力脉络。
殿外空旷的回廊里,一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这片沉寂。
这脚步声沉稳有力,每一步都像是精心丈量过距离,带着长途奔袭后特有的、略微拖沓的沙砾感,靴底叩击在冰冷的金砖上,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回响。
声音在殿门口顿住,片刻后,一个身影切入了殿内光影的交界处。
来人正是严庄。
他身材并不高大,却异常精悍,像一把收在鞘中的短刀。
一身深青色的劲装紧裹身躯,风尘仆仆,衣摆和袖口处沾着难以洗净的泥点与霜痕,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印在他微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角。
然而,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。
狭长,锐利,眼白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,瞳孔却亮得惊人,如同在暗夜中搜寻猎物的鹰隼。
那目光扫过空旷大殿的每一处角落——高耸的盘龙石柱、垂落的厚重帷幕、阴影里的香炉,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与警惕,仿佛在确认有无潜藏的威胁。
几道浅白色的疤痕,如同扭曲的蚯蚓,从额角蜿蜒至下颌,在摇曳烛光下更显深刻狰狞——那是刀光剑影、生死搏杀留下的永恒印记。
这位曾经的伪燕宰相,安禄山最为倚重的心腹智囊,如今却成了裴徽手中最锋利、也最危险的刀,用以斩断旧主的根基。
他身上的矛盾气息令人窒息:文士的谋略与杀手的冷酷,旧朝的烙印与新主的烙印,忠诚与背叛的界限在他身上模糊不清。更令人胆寒的是,他手中紧握的,是安禄山遗留下的恐怖遗产——狼鹰卫。
那是一个深潜于帝国阴影中的庞然大物,织就的巨网覆盖刺探、暗杀、渗透、离间……是纯粹的黑暗力量。
严庄,便是这黑暗力量的驭使者。
他既能于庙堂之上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;亦能于暗巷之中提刀搏命,血溅五步。是真正的,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枭雄。
“臣严庄,叩见殿下。”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有力,像一块投入古井的石子,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激起微弱的、持续的回音。
他单膝跪地,姿态标准而恭敬,头颅却并未完全低下,微微抬起,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殿内昏暗的光线,直视着裴徽那逆光而立的、模糊的背影。
裴徽缓缓转过身。
殿门透入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,面容却陷在阴影里,唯有一双眸子,深邃如不见底的古井,平静无波地落在严庄身上。
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,严庄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自己脸上、身上扫过,审视着每一寸风霜与疲惫。
“起来吧。”裴徽的声音温和醇厚,如同上好的陈酿,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、磐石般的权威。“河北与中原,数月奔波,辛苦你了。”
话语简洁,却点明了严庄此行的核心。
严庄依言起身,腰杆挺得笔直,像一杆标枪。
他语速快而清晰,字字如铁钉砸落:“托殿下洪福,郭子仪将军坐镇中枢调度有方,冯进军将军居中协调粮秣军需,臣奔走联络、肃清残敌,三方合力,已将河北魏州、相州、贝州、卫州,中原汴州、宋州、郑州、汝州等四州九十三郡叛军余孽彻底肃清,斩首逾万,俘获无算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里透着一丝铁血的寒意,“依附叛贼、首鼠两端的世家门阀,凡查有通敌、资敌、残民、抗拒王化劣迹者,无论门第高低,皆已按律处置。”
“其田产、庄园、部曲、藏金,尽数充公国库,或分与有功将士、无地流民。两地政令已通,驿站复设,商旅渐归,人心初定,尽在殿下掌握之中。”
他再次停顿,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,带着一种汇报机密要事的慎重:“按殿下密旨,臣已将颜真卿颜公,自河北‘请’回长安。”
他刻意在“请”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力道。
“颜公……”裴徽的指尖无意识地落在舆图上河北道的位置,轻轻一点。
河北平原真定府,那位刚正不阿、忠勇无双的颜太守本来和他配合的很好,于残垣断壁间把酒言志,谈论社稷苍生,那份惺惺相惜的豪情仿佛就在昨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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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当他决意打出“李隆基私生子”这面旗帜,一步步逼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时,这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国之柱石,态度便骤然冰封。
裴徽的语气里,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,像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涟漪,问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