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终,裴徽挥了挥手,示意袁思艺先退下。
袁思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沉重的殿门之后,那扇由整块阴沉木打造的殿门合拢时发出的沉闷声响,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。
裴徽依旧独自一人,深陷在兴庆宫主殿——这座象征着大唐无上荣光与权柄核心的幽暗腹地。
他端坐于那张由千年紫檀木精心雕琢的御榻之上。
榻身盘踞着九条形态各异的五爪蟠龙,龙鳞片片分明,龙睛镶嵌着冰冷的黑曜石,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。
繁复精美的龙纹,此刻不再象征着祥瑞与威严,反而像无数根冰冷的荆棘,硌着他手肘的皮肤,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清晰的刺痛感,无情地提醒着他这位置的分量、血腥的代价以及如影随形的危机。
殿内巨大的空间被深沉的阴影所吞噬。
那些阴影仿佛有了生命,从蟠龙金柱虬结的龙身之后,从藻井深处描绘的日月星辰图卷之中,无声无息地流淌、汇聚。
它们如同粘稠得化不开的墨汁,又似冰冷的深海之水,一层层地包裹上来,将他紧紧缠绕,挤压。
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,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,沉香的余韵早已被一种更浓烈、更难以忽视的气息所覆盖——那是权力的味道,冰冷、铁锈般腥甜,还隐隐掺杂着一种……死亡的气息。
“笃…笃…笃……”
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,无意识地、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扶手。
指腹与坚硬木料接触发出的沉闷声响,在死寂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孤独地回响,单调、规律,如同他胸腔内那颗在权力与良知间激烈搏斗的心脏,正被这声响无情地丈量着每一次跳动。
这唯一的律动,非但没有带来生气,反而更衬得这象征帝国中心的殿宇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坟冢,令人窒息。
袁思艺那冰冷如毒蛇吐信的话语,如同烧红的烙铁,一遍又一遍,反复烫灼着他紧绷的神经:
“盛王李琦、丰王李珙……年长且素有名望……于殿下而言,是最大的隐患……”
“那些皇孙……血脉相连……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……是祸乱的根苗……”
“长安内外,乃至天下,质疑殿下承继大统……‘正当性’的声音……从未断绝……”
“正当性”!
这三个字像淬了剧毒的獠牙,狠狠噬咬在他的心尖上,瞬间引发一阵尖锐的刺痛。
血脉!名分!
这该死的、如同诅咒般无法抹去的血统论!
他裴徽的“皇子”身份,无论那道诏书如何言之凿凿,无论他在安禄山叛军兵锋下力挽狂澜保住了长安,在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、宗室勋贵乃至天下悠悠众口眼中,终究是“流落民间”的野路子。
如何比得上那些在十王院中锦衣玉食长大、玉牒金册上明明白白记录着的、根正苗红的“正统”龙子龙孙?
仁慈?
裴徽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,那弧度里充满了自嘲与残酷的清醒。
在这通往至尊之巅的、由累累白骨铺就的血腥祭坛上,仁慈是比尘埃更廉价、比鸩酒更致命的毒药!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煌煌青史,铁证如山!
对任何潜在威胁的哪怕一丝犹豫、一丝妇人之仁,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,化作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,将他尚未坐热的龙椅彻底掀翻,将他和他所建立的一切碾作齑粉,尸骨无存!
然而……一股冰冷的烦躁和难以言喻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感,如同冰冷的铁链,死死攫住了他。
他发现自己与史书上那些最终登顶的雄主相比——如杀兄囚父、踏着兄弟叔侄的血泊登上皇位、开创贞观盛世的太宗李世民;如三番两次废杀亲子、晚年昏聩却也铸就开元辉煌的玄宗李隆基——自己似乎……还是不够心狠手辣!
不够彻底!不够……帝王!
‘李世民在玄武门挥下那致命一刀时,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?他当时的心跳,可曾像我现在这般擂鼓?’裴徽在心底无声地、近乎咆哮地诘问自己。
‘李隆基每一次下旨赐死亲子,看着他们饮下鸩酒或自缢身亡时,心中可曾有过半分负担?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上,是否早已浸透了至亲的鲜血?’答案或许只有冰冷的、被胜利者反复涂抹的史册知道。
但此刻,他胸腔内那份如同巨石压顶般的挣扎,那份源于现代灵魂深处对生命的最后一丝敬畏与不适,其重量清晰无比——即便他可以用“清君侧”、“除后患”、“安定社稷”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粉饰太平,即将下达的这个灭绝人性的命令,其背后所代表的血腥与残忍,其分量之重,足以让任何尚未完全泯灭良知的人心头发冷,灵魂为之震颤!
至于身后的骂名?史书工笔?
裴徽的嘴角再次勾起,这一次是近乎彻底嘲讽的弧度。
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,反而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看得更透彻、更绝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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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?
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华丽墓志铭。
所谓“胜者为王,败者为寇”,不过是权力更迭中亘古不变、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看看李世民!玄武门喋血,杀兄(李建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