狂喜形成了最鲜明、最令人心悸的对比。
他们如同刚刚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、甚至有些枯燥的日常任务,脸上没有任何狂喜、激动,甚至连一丝因高强度操作和紧张战斗带来的疲惫都难以察觉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、职业性的沉静,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,波澜不惊。
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中,他们的动作精准、利落,有条不紊,高效得如同精密的机械:
有人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手中那张张造型奇特、弓臂粗壮得异乎寻常的黑色大弓(或许该称之为‘弩炮’更贴切),手指沉稳地拂过紧绷如钢丝的弓弦,感受着它的张力,确认其状态是否完好,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凝视情人。
有人沉默地解下腰间特制的皮质箭袋,动作轻缓,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,清点着里面剩余的、包裹着黄铜管和黑色引信的“霹雳火矢”,每一支都代表着一次毁灭的召唤。
他们的手指在冰冷的箭杆上滑过,确认数量,动作一丝不苟,毫无情绪波动。
有人迅速而专业地熄灭了手中特制的、用于点燃引信的长杆引火筒,仔细检查筒口,确保没有半点火星残留,杜绝一切可能的意外。
还有部分人则如同雕像般立于外围,身体微微前倾,保持着最佳的发力姿态,警惕的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城下溃兵的动向,手始终稳稳地搭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,拇指抵着刀镡,保持着随时可以出鞘杀敌、投入下一场战斗的姿态。
他们的沉默,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。
这份在足以载入史册的巨大胜利面前,依然能保持的钢铁般的冷静、磐石般的纪律和近乎非人的高效,比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本身,更让目睹者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敬畏。
他们黑色的劲装如同融入城墙阴影的一部分,唯有冰冷的眼神、精准的动作以及腰间偶尔反射寒光的横刀,昭示着他们是一支何等可怕、只为杀戮与使命而存在的力量。
他们是裴徽手中最锋利的暗刃,是沉默的雷霆。
杨暄、李屿、王准三人也带着各自的心腹精锐,穿过欢呼雀跃、互相搀扶的人群,步履蹒跚却精神亢奋地聚拢到严武和郭千里附近。
方才叛军发动第二波如同疯狗般的猛攻,一度突破了城头几处薄弱点。
为了鼓舞麾下那些桀骜不驯、但也同样被血腥激发出凶性的帮派武士死战不退,他们三人身先士卒,亲自带着最精锐的护院和香主、舵主们冲杀在最危险的地段,硬生生用人命把叛军顶了回去。
此刻三人身上都带着明显的伤痕,战袍破损,血染襟袍,但眼神却亮得惊人。
向来惜命、讲究排场的杨暄,左臂被一柄弯刀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,皮肉翻卷,草草包扎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,不断有血珠渗出滴落。
他脸色有些苍白,但腰杆却挺得笔直,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沾血的宝剑。
武技相对最弱的李屿,肩甲被一柄沉重的狼牙棒砸得凹陷了一大块,连带肩胛骨似乎也受了伤,走路时身体明显倾斜,需要一名魁梧的护卫搀扶,但他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红晕。
性格火爆、跟人拼杀最为凶狠的王准,脸上多了一道皮肉翻卷的血痕,从左眼角一直划到下颌,所幸眼睛无碍,但看着极其狰狞。
身上的华丽锦袍被撕破了好几处,露出里面的软甲,上面也有几道深深的划痕。
他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、须发戟张的叛军将领首级,如同展示战利品。
虽然形容狼狈,伤口疼痛,但他们的精神却异常亢奋,眼中闪烁着一种“老子也上阵拼过命、立过功”的证明了自己的光芒。
这一战,不仅关乎长安存亡,更关乎他们在裴徽心中的分量和战后长安地下世界的格局!
他们身边跟着的文士、师爷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,几乎是小跑着在人群中穿梭,笔走龙蛇,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硬皮纸簿上记录着,不时高声向旁边的帮众头目确认细节,声音在欢呼声中显得格外突出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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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张舵主!张舵主留步!你刚才带人堵住西侧那个豁口,兄弟们斩首几何?务必确认!里面有没有穿双层铁叶甲的精锐?那可是双倍赏格!”
“李香主!李香主何在?你们‘铁手堂’的小队刚才协同官军反冲锋,杀敌多少?有没有活口?可有人证?官军的王队正能不能作证?”
“王头领!王头领!你阵斩的那个穿镶铜铁叶甲的叛将,首级在何处?速速取来记功!验明正身,这可是大功一件!赏格少不了兄弟们的!” 一个师爷对着王准身边捧着首级的小头目急声喊道。
这些记录,直接关系到战后裴徽承诺的巨额真金白银的赏格发放,更关系到三个帮派在战后长安格局中的地位和话语权。
每一颗叛军的首级,每一处夺回的阵地,都是他们未来安身立命、在郡王殿下面前挺直腰杆的筹码。
血腥的战场,此刻在他们眼中,也化作了争功夺利的修罗场,只是这功勋,是用实实在在的血肉拼杀换来的。
瘫坐在城砖上的郭千里,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。
他抬起沉重如灌铅的眼皮,目光掠过欢呼的人群,掠过沉默的不良人,掠过争功的帮派首领,最后,深深地望了一眼城外那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叛军大营。
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,映照着他脸上那道从额角划至下颌、早已结痂却依旧狰狞的旧伤疤。
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,不是去握刀,而是缓缓地、极其隐蔽地探入自己残破的胸甲内侧,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而坚硬的金属——那是一枚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铜钱,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“安”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