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言差矣!芝以为,天下之大势,不在区区一城一地之得失,亦不在旧日恩怨之纠缠。吴、蜀二国,疆域相连,利害相关,譬如唇齿!唇若寒,齿岂能独温?昔魏武挥鞭南下,赤壁烈焰冲天,若非吴侯神武,孔明军师妙算,孙刘两家戮力同心,焉有今日三国鼎足之势?此诚唇齿相依,共克时艰之明证!”
我略一停顿,目光扫过那些面露讥讽的吴臣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洞穿时局的锋利:“今魏主曹丕,篡汉自立,凶暴奸宄,野心昭然!其势虽盛,然其志岂止于蜀?一旦蜀破,魏得蜀地之富,巴蜀之众,顺流东下,吴之长江天险,岂复能为屏障?试问吴侯,届时以江东一隅之地,何以独抗席卷天下之魏?此非芝危言耸听,实乃势所必然!吴侯雄才大略,明见万里,岂会不明此理?”
“我主虽幼,然有诸葛丞相鞠躬尽瘁,忠贞辅弼,上下同心!蜀地虽险,然民心可用,将士效命!今遣芝来,非为乞怜,实为救吴!为吴侯子孙万代之基业计!合则两利,共抗强魏,则鼎足之势可成;分则两伤,必为魏所各个击破!此中利害,芝已剖肝沥胆,尽陈于吴侯驾前。吴侯若执意不信,欲斩邓芝以泄旧忿,请立时行刑!芝头落地,不过污了吴宫宝殿方寸之地!然他日魏兵饮马长江,江东六郡尽化焦土之时,吴侯追思芝今日之言,悔之晚矣!”
我的话语如同连珠炮般倾泻而出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。说到最后“立时行刑”时,我猛地踏前一步,昂首挺胸,目光如炬,毫无惧色地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孙权,仿佛那环伺的刀斧不过是无用的摆设。
大殿之内,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。所有讥诮的目光都凝固了,按着刀柄的武士也似乎忘记了动作。时间仿佛停滞了许久。御座之上,孙权脸上的沉静终于被打破。他眼中最初的那丝玩味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惊讶、震动,然后是深沉的思索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仿佛要将我看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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突然,他猛地一拍御案,放声大笑起来!那笑声洪亮,充满了快意,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激赏,瞬间冲散了殿中所有的肃杀之气:
“哈哈哈!好!好一个‘唇齿相依’!好一个‘为救吴而来’!邓伯苗!真国士也!”
他霍然起身,走下御阶,亲自来到我面前,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:“先生之言,如醍醐灌顶,使权茅塞顿开!吴蜀同盟,实乃天命所归!孤意已决,即日遣使入蜀,重修盟好,共抗曹魏!先生大才,孤心甚慰!当设宴,为先生洗尘!”
建兴五年春,我再次持节过江。这一次,石头城的江风似乎都柔和了许多。孙权设宴款待,盛况空前。席间,他谈笑风生,意气风发,屡屡提及当年殿上“唇齿”之论,赞我见识不凡。酒至半酣,他忽然凝视着我,目光深邃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试探:
“伯苗,若他日天下太平,吴蜀二主分治天下,共享太平之福,岂非美事?”
此言一出,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。这看似美好的愿景之下,暗藏的却是帝王对终极权力的野望和对未来可能冲突的隐忧。我放下酒杯,神色肃然,迎向孙权探询的目光,声音清晰而坚定:
“天无二日,民无二主。若灭魏之后,大王未深识天命之所归,则两国之君各修其德,群臣各尽其忠,将则提枹鼓,则战争方始耳。”
短暂的沉寂。孙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,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大笑,那笑声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,有激赏,有无奈,或许还有一丝被点破心思的了然:
“哈哈哈!邓君之诚款,乃至於此哉!不欺不饰,真君子也!好!好一个‘战争方始’!孤今日方知,蜀有君子如伯苗,何愁大事不成!来,满饮此杯!”
建兴十二年的秋风,带着五丈原特有的凛冽与萧索,呜咽着掠过荒凉的营垒。丞相的将星,终究还是陨落了。我作为后军督运,兼领部分营务,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,只觉得支撑天地的巨柱轰然折断。天地失色,寒风刺骨,深入骨髓。
我强忍着巨大的悲痛,与杨仪、姜维、魏延等人一起处理着那足以压垮蜀汉的危局。当魏延的叛乱最终被平定,当确保大军能够安然撤回汉中的部署初步落定,我终于得以靠近那辆承载着丞相遗体的素车。
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,打着旋扑在冰冷的车辕上。我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覆盖在丞相身上的蜀锦。那熟悉的、带着蜀地湿润气息的锦缎,此刻包裹着的却是冰冷的灰烬与无尽的遗恨。锦缎的一角被风吹得簌簌抖动,仿佛丞相最后无声的叹息。我轻轻地,极其小心地,替丞相掖了掖那锦袍的边角,生怕惊扰了他的长眠。指尖传来锦缎细腻而冰凉的触感,如同触碰着蜀汉未来的命运,沉重得让人窒息。
大军开始沿着崎岖的栈道缓缓南撤。我默默地走在素车旁,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哀思之上。栈道悬于绝壁,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涧谷,奔腾的江水发出永恒的咆哮。秋风更紧了,猛烈地撕扯着旌旗,发出呜咽般的悲鸣。那覆盖着丞相的蜀锦,在狂风中剧烈地抖动、翻卷。我眼睁睁看着,几缕灰白色的粉末,混合着锦缎上被风撕下的细小丝缕,被那无情的秋风卷起,飘飘荡荡,坠入了下方幽深的山涧与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中!
“丞相——!” 一声悲怆的呼喊卡在我的喉咙里,化作无声的哽咽。我徒劳地伸出手,却什么也抓不住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蜀汉最后希望与心血的微末,就这样一点点、一丝丝地,被秦岭的秋风带走,融入这苍茫的天地山河之间。一股巨大的、无可挽回的虚空感攫住了我。北伐中原、克复神州的宏愿,终究如同这飘散的灰烬,消散在萧瑟的秋风里了吗?前路漫漫,这千疮百孔、人才凋零的蜀汉,又将走向何方?冰冷的绝望,比五丈原的秋风更刺骨地,渗透了我的四肢百骸。
最后一次随军北上,已是延熙年间。车骑将军夏侯霸来降,似乎给暮气沉沉的蜀汉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兴奋。我以车骑将军之职督军,再次踏上熟悉的北伐征途。然而,当大军行经汉中,踏入那些曾无数次往返的河谷、关隘,所见景象却如同一盆冰水,浇灭了我心中残存的任何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沿途的村落,比记忆中更加凋敝。田畴荒芜,野草丛生,十室九空者比比皆是。偶尔遇到的百姓,个个面黄肌瘦,眼神麻木而疲惫,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榨后的死寂。他们看着这支盔甲鲜明却士气难言高昂的大军经过,眼中没有往昔对“王师”的期盼,只有深深的恐惧与漠然。沉重的徭役、无休止的兵役、为了支撑前线而层层加码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