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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载率先打破沉默。
他端起面前那只同样粗陋的陶杯,杯中浑浊的酒液映着摇曳的灯火。
他恭敬地对王忠嗣微微躬身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:“岳父大人,天寒风疾,小婿敬您一杯,暖暖身子。”
他并未等待回应,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仪式,自顾浅浅抿了一口那淡薄的酒液。
放下酒杯时,他脸上的恭敬稍稍敛去,换上了一副凝重忧思的神情,眉头微蹙,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间。
“岳父大人,”元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,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,“近日长安城表面歌舞升平,实则暗流涌动,颇不太平。小婿在朝中行走,听闻诸多令人忧心之事,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啊。”
他刻意停顿,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王忠嗣的反应。
王忠嗣眼皮微垂,仿佛完全沉浸在眼前这箸小白菜里。
他夹起菜,送入口中,咀嚼得异常缓慢而用力,腮帮的肌肉微微鼓动,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,又像是在用这机械的动作压抑着什么。
对元载的话,他置若罔闻,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半分。
元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,但面上依旧忧国忧民。
他清了清嗓子,继续道,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,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军报:“安西高仙芝,仗着天高皇帝远,厉兵秣马,扩军备战,其麾下胡兵比例已远超朝廷规制!言语间对殿下多有不敬,甚至纵容部下称其为‘安西王’,俨然以西域之主自居!此等狼子野心,路人皆知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王韫秀煞白的脸,又落回王忠嗣毫无波澜的脸上:“幽州韩休琳,更是变本加厉!此人暗中与当地卢氏和胡人勾结,卢氏子弟充斥其牙军,军令几出卢门!更截留赋税,私铸兵甲,其意欲割据一方,自立门户之心,昭然若揭!”
王韫秀的手猛地一抖,筷子差点脱手。
她下意识地看向丈夫,元载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。
元载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刻骨的恨意:“然则,最可恨者,莫过于那杨国忠余孽!此獠扶持延王在蜀地公然称王,僭越神器!更指使爪牙鲜于仲通在剑南道南边,以割让姚州、嶲州、戎州三州膏腴之地为饵,勾结南诏蛮王阁罗凤,引狼入室!南诏兵马已频频越境劫掠,蜀地百姓苦不堪言!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仿佛要分享一个惊天秘密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毒蛇般的寒意:“更可怕的是,据小婿安插在吐蕃的可靠线报,杨逆甚至暗中遣密使,携带重金珍宝,与吐蕃赞普、回纥叶护等异族勾结!”
“其用心之歹毒,令人发指——欲引虎狼之师入关,借异族之手,消耗殿下根基,甚至……甚至图谋不轨!此乃千古罪人之举!”
“还有那些流散各地的李氏诸王余孽,如永王璘、虢王巨之流,正暗中串联韦氏、杜氏、崔氏等门阀世家,蠢蠢欲动,散布流言,其不臣之心,路人皆见!社稷倾颓,只在旦夕之间啊!”
王忠嗣咀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!
那一下停顿极其短暂,若非全神贯注地盯着,几乎无法察觉。
然而,他握着筷子的右手手背上,那如同虬龙盘绕般的青筋瞬间贲起、凸现!
那双低垂的眼帘下,似有雷霆万钧闪过,一股久违的、属于尸山血海中闯出的绝世猛将的凛冽杀伐之气,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,几乎要破开他刻意维持的平静躯壳,汹涌而出!
整个膳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,连摇曳的灯火都为之一窒!
但,仅仅是一瞬!
那滔天的怒火、刻骨的恨意、以及对国事崩坏的本能反应,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回了深渊。
快得让一旁的王韫秀以为自己眼花了。
他依旧眼皮不抬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咽下口中的菜,仿佛元载刚才说的只是邻家丢了一只鸡般无关紧要的琐事。
只有那握得指节发白、微微颤抖的筷子,泄露了他内心并非真正的古井无波。
元载将王忠嗣那刹那的异样尽收眼底,心中冷笑更甚。
他知道,这些话已如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了这老将军的心上,激起了深潭下汹涌的暗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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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趁热打铁,语气陡然转为激昂,带着一种为天下请命的悲壮:“值此国难当头、社稷危殆之际,殿下夙夜忧叹,求贤若渴,寝食难安!岳父大人!”
他猛地站起,对着王忠嗣深深一揖,姿态放得极低,“您一身擎天架海之才,威震华夷之名,乃国之柱石!四镇节度,功勋彪炳,天下谁人不识君?!若能应殿下之邀出山,执掌帅印,统御六军,定能如定海神针,震慑四方宵小,安定百万军心!此乃社稷之福,苍生之幸啊!”
他抬起头,目光灼灼,充满了对王忠嗣的无限推崇:“殿下对岳父,更是推崇备至,常在左右面前感慨,‘若得王公为帅,胜得雄兵百万’!言及当年岳父用兵之神,治军之严,每每击节赞叹!”
“此等知遇之恩,古今罕有!岳父大人,天下万民,翘首以待!百万将士,盼您如盼甘霖!殿下虚席以待,只等您一诺千金!”
元载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,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。
王韫秀知道该自己上场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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