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一辆朴实无华的青篷马车,在清晨的薄雾中,缓缓驶离了钧田司。
车厢内,王安石紧绷了数日的面容,终于彻底舒展开来。他将略显僵硬的脊背完全靠在厚实的厢壁上,长长地、几乎是毫无形象地舒了一口气,那口气中,仿佛吐尽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所有沉重、忧虑与彷徨。
他的目光透过车窗,望向街道两旁熙攘的人流与鳞次栉比的商铺,这座宏伟的京城,在他的眼中,第一次显得如此的真实而充满生机。
有了萧家、永安侯常乐,如今又即将板上钉钉地拉拢纯乡侯李玉入局,这三股在京畿之地盘根错节的强大势力,如同三根坚不可摧的擎天巨柱,稳稳地撑起了一面巨大的保护伞,将初生而脆弱的钧田司,护在了核心。
他这个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主理之人,总算是能稍微松一口气,不必再时时刻刻担心着明日醒来,整个衙门便会被政敌的唾沫与权势的浪潮所淹没。
“大人,”王安石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,精神上的松弛让他恢复了往日作为干练执行者的敏锐,他看向对面正闭目养神、气息悠长的余瑾,沉声问道,“下官以为,今日当务之急,应是筹备两日后江南粮队抵京之事。那是我等反击世家囤粮的第一批弹药,从入库、核算到储存,都必须由我等亲自盯着,万不能出任何纰漏。不知大人今日,这是要带下官去往何处?”
余瑾并未立刻睁眼,只是唇角微微上扬,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:“介甫所言极是,调控粮价是我们的首等要务,半分疏忽不得。不过今日,我们要做一件比盯着粮草更重要的事。”
他缓缓睁开双眼,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,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深邃光芒。
“去给我们的同盟,再上一层保险。”
这句话,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让王安石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弦,瞬间又绷紧了。
保险?如今的联盟,已堪称固若金汤,还需要什么保险?
不等他追问,余瑾已对着车窗外的车夫,开口吩咐道:“去靖王府。”
“什么?!”
王安石几乎是失声惊呼,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,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。“大人,您说……去哪里?”
“靖王府。”余瑾平静地重复了一遍。
王安石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,脸上的不解、震惊与一丝深深的忧虑,交织成了无比复杂的神情。
靖王,赵汝辰。
这个名字在京城的勋贵圈子里,几乎就是一个笑话的代名词。
他是当今圣上赵汝安同父异母的弟弟。在先帝驾崩,赵汝安在其舅舅皇甫南辰的辅助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扫平一众兄弟,登上九五之尊的血腥过程中,这位靖王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例外。
他非但没有被打压,反而被恩准留在京城,继续享受着亲王的尊荣与俸禄。
究其原因,无他,只因这位王爷,是个满京城公认的、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废物。
他终日里只知道为了新得的一只西域名犬一掷千金,为了给宠爱的舞姬修建一座小楼而大兴土木,为了观赏一场斗鸡,能三天三夜不合眼。
他的精力,他的人生,他所有的才华,似乎都点在了如何穷奢极欲、如何声色犬马之上。
对于朝堂政务,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;对于权力斗争,他更是避之如蛇蝎。最关键的是,在当年赵汝安尚未登基、处境微妙之时,这位只知享乐的弟弟,便早早地站在了他这边,虽然没出什么力,但这份“站队”的情谊,赵汝安是记在心里的。
对于这样一个毫无威胁、又对自己有“拥立”之功的废物弟弟,赵汝安自然乐得让他留在京城,当一个彰显自己宽厚仁德、兄友弟恭的活招牌。
可余瑾,今日为何要去寻这样一个人物?拉拢他?他除了会拖后腿,还能有什么用?更何况,主动接触身份敏感的皇亲,这在官场上可是取死之道!
就在王安石百思不得其解,甚至想要开口劝阻这看似疯狂的举动时,余瑾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,递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介甫,勿要心急,你先看看这个。”
王安石满腹疑窦地接过宣纸,缓缓展开。纸张的质地有些陈旧,上面的字迹却遒劲有力,记录的并非什么机密军情,而是一条条关于田契、地契的归属信息。
王安石起初只是随意一瞥,可目光扫过两行之后,他的脸色便开始变了。
他的眼神凝固了,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。他一行一行地看下去,拿着纸的手,竟开始微微地颤抖。那上面罗列的田庄、土地,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,清晰地揭示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、足以颠覆认知的惊人事实:
这京畿之地,乃至周边的数个富庶州县,表面上看,玉国公萧家是数一数二的大地主,但实际上,那个被所有人当成废物的靖王赵汝辰,才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真正巨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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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通过各种旁支、家仆、远亲的名义代持、挂靠的土地田庄,其总数之庞大,经过暗中统计,竟比萧家明面上的产业,还要多出整整三成!
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……”王安石看完资料,整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,惊骇欲绝。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个终日醉生梦死的纨绔王爷,与这张纸上所描绘的、不动声色的“隐形地王”联系在一起。
良久,王安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抬起头,语气无比沉重地说道:“大人,下官失态了。但……下官依旧不解。这靖王一不做生意,二不参朝政,我们又能拿什么去笼络他?”
他的思维在短暂的冲击后,迅速